雾中《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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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起笔写《边城》是在北平,一九三三年秋,新婚不久。

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体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1942) 

 这一段追溯性的表述,是有关《边城》创作意向的  诸多说法中,我认为最贴切的。沈从文当时在文坛的地  位已迅速上升,但凡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所能争取到的  成功他几乎都有了,但不安仍然紧随着他:“我需要什  ?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思索明白。”即便“不大明  白”,甚至“不敢”,可无论如何他已敏感到了某种“需要”的存在:不安就从这里来。这样的不安原是说不清的,倘要表达,只能通过间接而曲折的方式,如幻想、传奇或者诗,方能以相似的幽远与含蓄,照应出内心需求的渺茫不可把握。  

因着作者心底的不安与渺茫,《边城》的落笔确乎很轻。   

比如,“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样的月下情境在文中几番出现,同是舒缓语气,轻柔文字,同是那样的静谧,幽深,充满温情与凄美。但也就在这样的诗意氛围中,人世间一切“真正的爱憎与哀乐”(《〈边城〉题记》)发生着,转瞬又消逝了,只留下一种莫可奈何无从说起的不安,如烟如雾,渐渐浮上你的心头。——不安与诗意,遂因其薄雾般的无形无迹、无边无垠而融化在一起,并且化入你的体验,你的想象与记忆。   

沈从文写翠翠的精采处,便是以其特有的诗性笔触,捕捉并描摹出了一个山野少女灵动微妙的神思流露,轻而且细,我们也不妨细读。   

翠翠初见船总家的二老,是在两年前的五月端阳看龙船,相逢不识,只当是一般轻薄男子,没给人好脸色看。过后得知,此人就是众人口里神一样的傩送,“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两年过去了,翠翠不能忘记那件事,时常温习着,“心中很快乐,好像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此时又到端阳,翠翠哼起迎神的巫歌,“觉得心上有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耳边却又听得,“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以上几处文字,写出了有一个男子到心上时,少女暗暗的痴迷、幻想与心神不定。你看翠翠的梦幻里,光影声色,虚实远近,全然交织在一起,恍惚迷乱而不能自持。二老对于翠翠就是爱的诱惑,懵懵懂懂引发她的情感,点燃她的希望,却又使她飘飘荡荡无处归依。仿佛有无穷幻想围绕着她,快要将她化作一团炽热的幻影,支撑她的却只是一个沉默而不可揣测的愿望,既无凭据,也没回音。可在寂寞的天地中,爱已经不顾一切地弥漫开,心神也在寂寞之上飞旋。少女一向紧闭的身心,此时也如花蕾,烟雨中将开未开。   

不料天保大老也欢喜翠翠,想要翠翠,诚心托人来做媒。祖父问她愿不愿,她“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她不愿嫁给大老,却也说不出人家有什么不好;她心里欢喜二老,可又不明白对方的心思究竟怎么样。何况,团总女儿有碾坊作陪嫁的口风已经传到她耳边,事情显然于她不利,可这一切又哪是女儿家能说出口的?   

雨后放睛的天气,  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莱园中莱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道膀搏动空气时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进那只白鸭于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   

痴着,忽地站起,半簸箕豌豆便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从水中捞起时,隔溪有人喊过渡。   

苦于“想哭”而“无理由可哭”,又害怕见到年迈的祖父为她担心落泪,翠翠这时候的心情乱极了。所有慌乱不安,又因不能说出口而统统被压抑在心底,窒闷得她难以忍受。这一份隐秘的不安和想望,穿透心灵最深最远处,感染到一切所能见的,也怜悯着一切所感染的。于是,原本自由的天性带了她从中挣脱出来,同周遭的自然生命亲近,错合,感受到了一种身心内外畅流无阻的“有野性的生气”。翠翠心上无可归依的痴情、幻想与惶惑,也在这种野性与生气里纷纭滋长,使得她极兴奋且又极苦恼。而周遭的一切所见所感,皆为她自身撩起了无边的哀愁与怅惘。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咸桃花色的薄云。……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别处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荚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首的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迷黄昏中全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到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大平凡了,忍受不住。   

当暮色笼罩一切时,阴郁的感觉也锁紧了翠翠极度烦乱的心境。她“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地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这一刻,哪怕是丝毫不相干的一点动静,只要摩擦到她的感觉,都会在她心上蹭开一道缝隙,伤感和痛苦也就涌了出来。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地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从最初的心神飘忽、梦魂不安,到后来难受得想哭又无理由可哭,再到莫名其妙哭起来,翠翠原本在爱的魅惑中所怀的惊颤、兴奋和迷醉,已渐渐为无边际无着落的烦闷和恐慌所淹没。此时接连出现的一组相关意象,如夜色、萤火、鹃声,无不暗示着翠翠命运的悲剧性:幽冥莫测中,呼告亦是徒劳。  

沈从文曾说:“我是天生就一种理解女子的心。”的确,如此体贴着人性人情,且能出之以深细而精微的诗性叙述,正适合于呈现《边城》中这个素朴自然的生命在成长的同时情不自禁地流露自己、表达自己。然而,翠翠的这样一种既没法对人说,便默默地融人烟雨晨昏,恍若天地自然间虫声交鸣般的“表达”,除了山水滋养出的天性使然,其实也是她自小因身世凄凉而始终处在卑微和孤寂中的不得不然。   

翠翠的母亲,曾私下与一个屯戍军人相好,怀了这孩子。那人想约她一起逃走,但见她牵挂老父孤独,“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军人的名誉”,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先就服毒自尽了。   

女的却关心腹中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为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仍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漠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宇,叫作“翠翠”。   

翠翠,既有着这样的来历,回头再想她遇人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想她性情中如母亲那样让人怜爱的“懂事”和“乖巧”,想她在世事颠簸中有理由没理由地脸红,哭泣,不安,吓怕,以及祖父教她“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的话……这就使原本安然蒙裹着薄雾和诗意的《边城》,于沈从文式的温厚悲悯中,徐徐透出了世间岁月里辛酸而沉郁的底子。 

 

 老船夫的种种忧患和疑虑,则始终是翠翠梦想的一个大背景,有着空雾般的大不安,无法摆脱又无从安排。   

——祖父把手攀引着横缆,注目溪面的薄雾,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轻轻地吁了口气。

——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   

——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小雏儿再抚育下去吗?   

女儿因爱而死。死亡的阴影一直就这么远远地挡着他的眼睛,逼迫得他急于要在自己死前为孙女安排好一切。但老人的痛苦还不止于此。更重要也更致命的是,在他内心还有着比翠翠的自然生命更强烈的另一种脾性,即执著并忠实于某种愿望,费尽了心思要想探究它,安排它,即使结局渺不可期。可“一切有个命”,翠翠的爱情不过是个幻影,祖父想来成全她,自然更是一场梦罢了。而他为人的质朴与世故,淳厚与精明,率真与老练,周全与暖昧,种种因素纠结在一处,反使得自己一步步陷入窘境,事情也在无可奈何中变得越来越别扭。事与愿违本在预料中,再加上大老一死,祖父遭人怪罪,受尽冷淡,眼看着翠翠的痴心要落空,原先瞒着翠翠独自承受的绝望与恐惧也就越发使他寒心。   

祖父似平生谁的气,脸上笑容减少了,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原因。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日于一过去,也就好了。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   

这又是一段沈从文式的叙述,平静,温顺,虽不见诸形色,却有着绵里藏针似的隐痛。祖父对翠翠的冷落,其实是在潜意识里的一种逃避,逃避那个无法实现的愿望。而愿望一旦落空,难免会将人引向死地,那么他想要挣脱的也就是对死亡的恐惧:一面是翠翠的,一面是自己的。“爱与死为邻”。但这一切在祖父那里,又都是不可明说的。   

绝望与恐惧,倘若原本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规避的,比如放弃、遗忘,可当内心存在着那样的执著与忠实,老人就身不由己想要迎上去,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并非不怕毁灭,而是那种迎上去的渴望无比强烈,以至挡开了原有的死亡恐惧。——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理解,为什么沈从文说,“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   

于是,“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也就从祖父这样子失去他的从容处开始,绝望的体验已在他心上如阴云密布,终于承受不住而病倒。“祖父可不说什么,只是为一个秘密痛苦着。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动了一下,骨头还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祖父仍不肯罢休,最后一次要去打听消息,也是最后一次,再想为那个愿望尽点心力。   

接下来这一段文字,请你慢慢读:   

老船夫在城里被一个熟人拉着谈了许久的盐价米价,又过守备街门看了一全新买的骡马,才到河街顺顺家里去。到了那里,见到顺顺正同三个人打纸牌,不便谈话,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阵牌,后来顺顺请他喝酒,借口病刚好点不敢喝酒,推辞了。牌既不散场,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顺顺似乎并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话说,却只注意手中的牌。后来老船夫的神气倒为另外一个人看出了,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夹方忸忸怩怩照老样子搓着他那两只大手,说别的事没有,只想同船总说两句话。   

从中,你读出了什么?   

挣扎!——既想在层层绝望后面极其小心地探出一点希望来,又害怕揭晓的是更彻底的绝望,而迟迟不忍心去揭晓。且进且退,迂回曲折,而叙述节奏之平稳竟使得老人这种表达的艰难具有了近乎悲壮的意味。   

这一切在沈从文写来那么冷静,那么结实,甚至那么忍心,全不像写翠翠小儿女心情时的那种轻柔与善解人意。前一时的不忍心,与这里的忍心,合在一处你才能真正懂得,作者营造这一场梦境而又不得不听其破灭的用心所在。    

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蜒。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蜒,心也极乱……   

翠翠说:“爷爷,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  

 尽心,而后尽命。祖父的死,自然得如同暴雨中白塔的坍毁。为照应渡船和孤女,祖父的老友杨马兵继续同翠翠做伴,说“爷爷的心事我全知道,一切有我,我会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而这个“成为孤雏的惟一靠山惟一信托人”的杨马兵,年轻时也曾无望地暗恋着翠翠母亲。在此,被岁月、被生死所湮没的种种幽怀与幻影,遂因着同一个念想而得以流连,呼应,绾合,更长久地援及后来的生命。这就是历史在《边城》中的延展方式。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这个结尾成了沈从文的叙述经典。也有人觉得,最后一句太刻意了,未必好。但这无伤大雅。关键是在这样的叙述背后,沈从文精心铸就了对待命运的态度和方式。   

你看这里的每一个,都有内在于生命的隐痛,并在承受痛苦的隐忍与温顺中流露出绝望的柔情。但凡天地间一个生命怀了一种心愿,就如命里注定,身不由己,而心愿的渴望实现又永不能实现,便使得生命的形式最终化为了绝望的象征。然而,正因这绝望的深沉与彻底,使人意识到内里的虚空,反倒在一种温顺的悲愤里开解了自己,融化了伤痛,那不也就获得了精神上的安抚、慰藉与复苏?   

“向虚空凝眸”!——沈从文一语道尽了生命的执著与无望,即使无望也依然九死不悔。于是,心灵也因这如焚如烧的凝视而变得从容、坦然,并在痛苦中最内在地持守着自身,同时有着更广大的承担。“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水云》)   

相对于《边城》中怅惘凄凉的命运底子而言,湘西山水的烟雨氤氲是雾,生命形式的素朴自然是雾,叙述语言的幽远柔和是雾,作者所怀的温润悲悯也还是雾。你如何驱散这层层雾气,以追究出一个更“真实”的边缄?而在我看来,比《边城》的诗性文体更值得追忆、怀想的,倒是沈从文的态度和方式,看文学,看人性,看历史。   

“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的,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和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地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边城〉题记》,1934)

(上海社科院文学所  张炼红)

摘自《语文学习》200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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