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沈痛过之。缰村虽富丽精工,犹逊其真挚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
蕙风《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园①及《苏武慢》寒夜闻角②二阕,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过之。
——以上赵万里录自《蕙风琴趣》评语
彊村词,余最赏其《浣溪沙》“独鸟冲波去意闲”二阕①,笔力峭拔,非他词可能过之。
蕙风《听歌》歌诸作,自以《满路花》为最佳①。至《题香南雅集图》诸词②,殊觉泛泛,无一言道著。
(皇甫松)词,黄叔旸称其《摘得新》二首①,为有达观之见②。余谓不若《忆江南》二阕③,情味深长,在乐天、梦得(补注)上也。
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①可知矣。
(毛文锡)词比牛、薛诸人,殊为不及。叶梦得谓:“文锡词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诸人评庸陋词者,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①而不及者。”(补注)其言是也。
(魏承班)词逊于薛昭蕴、牛峤,而高于毛文锡,然皆不如王衍。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顾)敻词在牛给事、毛司徒间。《浣溪沙》“春色迷人”一阕①,亦见《阳春录》。与《河传》《诉衷情》数阕②,当为敻最佳之作矣。
(毛熙震)周密《齐东野语》称其词新警而不为儇薄①。余尤爱其《后庭花》②,不独意胜,即以调论,亦有隽上清越之致,视文锡蔑如也。
(阎选)词唯《临江仙》第二首①有轩翥之意,余尚未足与于作者也。
昔沈文慤深赏(张)泌“绿杨花扑一溪烟”①为晚唐名句②。然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③,较前语似更幽艳。
(孙光宪词),昔黄玉林赏其“一庭花(当作‘疏’)雨湿春愁”①为古今佳句②。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③,尤有境界也。
①孙光宪《浣溪沙》:“揽镜无言泪欲流,凝情半日懒梳头。一庭疏雨湿春愁。 杨柳只知伤怨别,杏花应信损娇羞。泪沾魂断轸离忧。”(据观堂自辑本《孙中丞词》) ②黄升语见《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三引。(按:亦出沈雄《古今词话词评》卷上) ③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据《孙中丞词》)
——以上录自《唐五代二十一家词集》诸跋
(周清真)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玉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①。惟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②。然北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殆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才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③,犹为未当也。
(清真)先生之词,陈直斋谓其多用唐人诗句隐栝入律,浑然天成。张玉田谓其善于融化诗句,然此不过一端。不如强焕云:“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为知言也。①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①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经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祕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与世也尤广。(清真)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列与匹。②又和者三家③。注者二家④。(强焕本亦有注,见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⑤。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此耶?
楼忠简简谓(清真)先生妙解音律①,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②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以上录自《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
(《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词①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端己抗行。
——以上录自《观堂集林·唐写本云谣集杂曲子跋》
(王)以凝词句法精壮,如和虞彦恭寄钱逊升(当作“叔”)《蓦山溪》一阕①、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阕②、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阕③,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按,此则乃观堂所录阮元《四库未收书目·王周士词提要》,实非观堂论词之语。)
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夏言)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
——以上录自《观堂外集·桂翁词跋》
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以讯余。既而睽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夫自南宋以来,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叠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沈,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君始为词时,亦不自意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求之古代作者,罕有伦比。呜呼!不胜古人,不足以兴古人并,君其知之矣。世有疑余言者乎,则何不取古人之词,与君词比类而观之也?光绪丙午三月,山阴樊志厚叙。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余痊,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乃称曰: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本能观古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今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惟一稼轩,然亦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将,尤难鼎足。至乾、嘉以降,审乎体格韵律之间者愈微,而意味之溢于字句之表者愈浅。岂非拘泥文字,而不求诸意境之失欤?抑观我观物主事自有天在,固难期诸流俗欤?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静字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以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雨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①、《蝶恋花》之“昨夜梦中”②、《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③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方之侍卫,岂徒伯仲。此固君所得于天者独深,抑岂非致力于意境之效也。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山阴樊志厚叙。(按:此二序虽为观堂手笔,而命意实出自樊氏。观堂废稿中曾引樊氏之语,而樊氏所赏诸词,观堂集林亦不尽入选,可证也。)
——以上录自《观堂外集》
欧公《蝶恋花》“面旋落花”云云①,字字沈响,殊不可及。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六一词》眉间批语
《片玉词》“良夜灯光簇如豆”①一首,乃改山谷《忆帝京》词②为之者,似屯田最下之作,非美成所宜有也③。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片玉词》眉间批语
温飞卿《菩萨蛮》:“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①少游之“雨余芳草斜阳。杏花零落(当作‘乱’)燕泥香。”②虽自此脱胎,而实有出蓝之妙。
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
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
周介存谓白石以诗法入词,门径浅狭,如孙过庭书,但便后人模仿。予谓近人所以崇拜玉田,亦由于此。
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南宋只爱稼轩一人,而最恶梦窗、玉田。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
——以上陈乃乾录自观堂旧藏《词辨》眉间批语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最初只有上卷,刊载在一九○八年的《国粹学报》上,分三期登完。到了一九二六年,才有俞平伯先生标点、朴社出版的单行本。一九二七年,赵万里先生又辑录他的遗著未刊稿,刊载于《小说月报》上,题为《人间词话未刊稿及其他》。一九二八年罗振玉编印他的遗集,便一并收入。分为上下两卷,以原来的为上卷,赵辑的为下卷:从这时候起,始有两卷本。一九三九年开明书店要重印这书,我就《遗集》中再辑集他有关论词的片断文字,作为补遗附后:这便是现在印行的本子。其中署名山阴樊志厚的《人间词》甲乙稿两序,据赵万里先生所作年谱,实在是王国维自己的作品,所以也一并收入附录中。这本小册子出版后,陈乃乾先生又从王氏旧藏各家词集的眉头,抄录他手写的评语给我,我在一九四七年印第二版的时候再补附在最后。书中的注,一部分是周振甫先生所搜集的,一部分是我加的,全部都经过我的校订。这些注,目的是让读者阅读时得到一些便利,所以没有注者自己的意见。现在中华书局又要利用开明旧纸型重印了,因记本书经过如上。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徐调孚
《人间词话》,近人王国维撰,写于一九○八年以前,兹以通行之中华书局排印有校注本为据,并根据王氏原意,重行编次。(一)以王氏手自删定,刊于《国粹学报》者(即通行本卷上)为《人间词话》。(二)以王氏所删弃者(即通行本卷下)为《人间词话删稿》。其中有五条此次据原稿录出,为以前所未发表。(三)以各家所录王氏论词之语而原非《人间词话》组成部分者(即通行本卷下末数条及通行本补遗)为附录。通行本校注仍附各条之下,略加必要之补充与说明(加“按”语以为别)。通行本误字,而原稿未误者,据原稿径行改正,不复作校注。王氏论词之语,未尽于此,俟后觅得续补。
校订者(王幼安)